游泳课已经迟到，我带着小年慌慌往里赶，经过门口时只见好多人进进出出地围观，有人不住口地大声嚷嚷：“吓死人了。”也来不及驻足。

她从儿童通道上去后，我出来也打算经过成人通道上去。门口还是人头攒动。我问一句：“怎么了？”

那人看我一眼，像吐露重大秘密似地轻轻说：“蛇。”

从前我家楼后有一片空地，家家户户都开垦了种菜。有一个下午，一条青色的蛇，在菜园与我们劈面相逢，它夺路而逃，我爸提着锄头狂追。到晚上，它变成桌上的一锅汤。我爸最爱我，频频叮嘱：“你不要吃肉。你先吃里面的蘑菇。”我们都笑他：城里哪会有毒蛇。

什么也看不到，只看见游泳池的工作人员拿着个东西牢牢地撑在哪里，腿站得很后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。是门边的水泥地，一目了然的一片灰白，不像蛇能藏身的地方。

有人说：“是跑了吧？”

有人断然答：“没有，在下面。”

站住看了一会儿，像电视按了暂停键，场景、人物、工作人员的身姿，全画面卡死一动一动。我还是去游泳吧，一转身——小道上来了一排消防员，我顿时来了兴趣。

一个消防员拿出一根长长的晾衣竿一样的叉子，另一个接过工作人员的锹——工作人员问：“你们不会把它搞死吧。”消防员答：“不会——死了不也就算了。”第三个展开了一面口袋。像空气被惊扰了，墙边的阴影里闪出一片金花，是蛇的身体，轻轻扭转着，好粗，总有矿泉水瓶那么粗，我还伸出手臂比了比。围观者们发出惊叫声，都连连后退。

越露越多了，上半身是灰灰的鳞甲，搭着交错的人字形黑纹。不知为什么是梭子形，从颈部往下越来越膨大，中部至少宽出两倍，又渐渐收窄。神奇的是，它的尾部是金色的。我开始以为是阳光带来的错觉，但真是一条灿金，上面竖了一条粗粗的黑纹。

一位女士惊叫：“它大肚子呢，是怀孕了吧。”

我一凛，马上想起来蛇是卵生动物。果然有人纠正她：“是刚吃过饭吧。”《小王子》的第一副插图，就是一只吞了大象的巨蟒。

第四个消防员拎起它的尾巴，大蛇无助地扭动着。我默默在心里丈量它的长度：好惊人，总得有两三米。

松开了锹，原来它被卡在了下水道的下水孔里。这是一座小朋友云集的游泳馆，它无意伤人，只想迅速遁入黑暗世界，却货真价实地卡门了。它一定在心里想：减肥要趁早。

消防员把它拖了出来，它三角形的头，小得与身体不成比例，就像画片上的一样。原来无毒的蛇，也可能是三角形的头。我想。——谁说它是无毒的？完全是我一厢情愿。

看完热闹，我心满意足去游泳，在池边遇到抓蛇的那位工作人员：“是什么蛇？”

他迟疑了一下：“花蛇。”

黑色的蛇叫黑蛇，白色的叫白蛇，有花纹的就叫花蛇。我当下给它起了名字：小花，雅称“花娘子”，范例是小青与白娘子。

到家后我上网一查，才发现错得离谱：它就是大名鼎鼎的五步蛇，我以为的尾巴上的黑纹，其实是“尾尖一枚鳞片尖长，称角质刺，也叫‘佛指甲’”，又名蕲蛇。“永州之野产异蛇，黑质而白章；触草木，尽死；以啮人，无御之者。”柳宗元的《捕蛇者说》说的就是它，捕蛇者的父亲、祖父皆死在它嘴下。“今吾嗣为之十二年，几死者数矣。”

它胆小，反而更具危险性，一旦疑心人类欲行不轨，会立刻先行进攻。如果，有一个小朋友看到了它，惊慌大叫、大哭、逃走，多半会吓到它，那就……连想都不敢想。

但是，它那么美。我不喜欢蛇皮制品，讨厌那疤疤拉拉，可阳光下的它，那那么自然柔和，一扭一扭几乎带点慵懒的味道。消防员会怎么处理它呢？从他们拿蛇叉、口袋来看，恐怕没打算直接歼灭它。一查，五步蛇是国家二级濒危保护动物，我放下了心。会不会带到很远的地方、到城市看不到的地方放生？

是的，它对人类有危险，但这地球是它先来的，身携毒液是天赋，猎杀小动物是天性，放毒自救是本能。并非它侵占了人类的家园，是房子越盖越多，孩子越生越多，挤占了它的地盘。我想起它鼓胀的腹部，里面也许是只老鼠。它吃过多少老鼠，让多少人避免了鼠疫的危险。单从环保的角度来说，它的意义大过大熊猫，后者是靠脸吃饭，它才是靠才华。

之后没多久，我读到田园作家陈冠学的《访草》：“近年来颇有抱持生态学观念的学者或作者，呼吁不要打杀毒蛇，以维持物种不绝及生态平衡。这认为这种观念跟要保留天花病毒品种同是走火入魔，是无知的天真，极要不得。不涉及实务实事的时候，无知和天真都是很可爱的，一旦涉及实务实事，这两种德性都极有害，只会平白制造不幸和灾殃。”

无知和天真，或者说是：妇人之仁。

我唯一的自解是：陈先生住在多蛇的台湾乡下，司空见惯；我住在环境已被破坏得相当恶劣的城区，几十年见不到一条蛇。他多次蛇口逃生，对这种围绕在自家附近的冷血杀手深恶痛绝；我与蛇只正面交锋过一次，是蛇没能成功从我口里逃生；《访草》是年出版，又是20年过去，以中国人通吃天下的作风，毒蛇恐怕真剩得不多了。

而我私下里的小念头是：一般的五步蛇只有CM左右，在人挤人的世界，这一条能匍匐于地，不为人知地悄悄长到两米多，一定是很不容易的事呢。蛇到中年，捱过了很多很多的辛苦日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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