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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路
蔡测海
一步僧行脚，一步为成佛，一步还俗。在遇见盘月亮之前，先见湘水源。漓水潇水交汇，一股浊，一股清。再寻源头，是许多细水。细水出自山石泥土，不见踪迹。一步僧得一禅念，佛名初水。初水不得现身，现身为流。一步僧伴苍梧河往上，向山是步行，见疑水。疑水石上潺，声若抚琴。鱼虾浅戏，不潜。正是自在处。水有一泓碧潭，动静处，盘月亮在潭中鱼游。一步生恨无路可绕，想在一棵大柏后躲藏，这一躲反而像个贼。径直过去，色即是空，见若不见。盘月亮出水，折蕉叶遮羞处，一脸红霞，浅笑如涟漪。一步僧行脚四方，见识八面音容，僧俗一念间，练就金刚不坏之身，且佛心无物，尘埃不惹。绿叶幻化，女子若在云中，或为仙子。我佛顿悟原来如此。一步僧发问，仙子是娥皇还是女英呢？女子拿掉蕉叶，嗔道：你看看，我是死的还是活的？我不是仙子，我是山里人家女子，叫盘月亮。东南六十里，有白塔，古刹，石头城。与佛石相遇还是去我家？一步僧只看水中倒影，见娥皇峰，女英峰。盘月亮在两峰之间。正是生动。去见佛石，还是去烟火人家？迟疑间，女子已不见踪影。她站过的地方有一张蕉叶和一滩水迹。花香，满开放金银花。春陵古国地，石山如塔林，也如无限岁月里长出的石笋，在历史的胸怀里俨然成竹，神笔大画，显于天地间。一步僧一步独行，往东南。漫红花如火。以为是山火。风摇林晃山，火势蔓延，山中行，人若火中逃生。行路若逃生路。色即是空，却来这逃生景色。无生死界，却来这生死情景。才谒拜舜帝陵，天必有祥云瑞象，不曾却见火海。一步僧悔不该一时之念，将山女盘月亮视作二妃。若真撞见娥皇女英山溪沐浴，自是大罪过，抄一世经文难以洗罪，定大火焚烧，再冷泉冲洗，以灭罪。一路蛙声，几如村人语。其声抑扬，为乡事朗颂。足音入蛙声，如细雨落池水。一步僧行走。无声无迹，心若驾云，其鞋犹似轻舟过浪。有蛇横路而过，果真无足，真省鞋跟子。有一蛙嘶叫，见一铬铁头蛇正吞食蛙。一步僧心生悲怜，却无奈何，救蛙死蛇，容蛇死蛙。万物万象皆天意，随它去吧，有路必行脚，有脚方有路。人践路，路伤脚力。人来因而果，果而因。一步僧，一步俗。一脚进，一脚出。以空而论，又无论。僧侣图寺庙，图佛相，守灯，守钟，图个环境，与俗人安村寨安街市何异？一步僧不曾拜过高师。六祖慧能。慧眼慧心，即时顿悟，立地成佛，几拜名师何为？其行径较科中榜何异？一步僧以行路当念经书。常有念之时接无念之时。自思心障、目障，自求无相。世间神佛，几得见，皆囚于石，囚于木，囚于铜铁，囚泥瓷。不得行走，不得无疆。有相则心障。无相则目障。一步僧从来不知自己容貌。他照镜无影，照水无影。他得知照相技术以来，试照多次，也不曾留下个影子来。虽能见其身，见他人，见山水，见万般事物，却不能见自身全貌，这便是目障。不得自身究竟，难得解脱。俗说形影不离，只这一步僧，有形无影。在四处寻找影子的路上，无影人成了一步僧。盘月亮所指东南白塔，于有无之间。东南方，是大方向，白塔，是具象。白塔可期，未必遇见。打个山势，辨个方向。这打山势辨方向，原本前人某一刻的顿悟，后成行走经验，把自身当罗盘，定方位。九疑山，九峰罗立，其九相如一相，为九疑。入山，辨九疑，打山势，难释疑，走困境。一步僧踟蹰间，心念舜帝陵为北斗，九峰为九星，又娥皇女英石峰相随，辨五位回方，得望来去，白塔寺约在三十里开外。匆匆行路。夜色浸染。忽然一坠石，落咫尺之内，一步僧惊鄂，相错无几，尺寸间将舍身成佛。四顾无人，林间夜鸟扑翅。月朗星稀，九重天外。不闻鸡犬之声，不闻烟火气息，不见一处灯火。一步僧弯腰，见这块坠石有宝光外泄，若夜明珠石。欲拾，若千斤重。以手触之，宝光却无，复为顽石。举头见前方不远处一石壁，如星空，星星闪闪发亮。近处观看，摩崖石刻，柳公权楷书，细读，正是柳公权书写九疑山赋。为前人邵建和巧工镌刻。一步僧面壁数星吟诵。九疑山赋，为唐代道州湖广第一状元李郃撰文。得书，得印，得其文，高悬千年。无影之人必无妄之念。佛家有佛祖，道家有元尊。尧舜称先王，后来有帝，弄出个状元名来，状元，天下第一。这个第一，却是皇帝封的。谅那主考官自是公正，自己并无状元之才，又怎能考试学子？把个成绩报皇上，则钦点有据了。这九疑山赋，若不著状元李郃之名，以为是这苍梧之地寒门学子，写感念文章，报桑梓地，颂生养乡土。这崖上石刻，李郃撰文。柳公权书。邵建和镌刻。三分秋色，无一人称第一。这一处，与远处三介石成对应。相为一相，无上下。一步僧念词如饮杜康始酿。念至戴尧无身属尧民，履舜土而心知舜事……已半酣。念及洒西江之泪兮，斑斑文竹千亩……有舜江则可枕可漱，有舜坛则可攀可跻……已是沉醉。人择崖石下干燥处，折枝叶当铺，枕石而卧。梦入银河，得轻舟似流星。读状元文章烂醉，那一步僧修行太浅。实则这山石中有石乳香，万年凝脂，其香迷魂，得沉香醒，得石香醉。绿色衣裙的盘月亮，从一花瓣上下来，如露珠滚落。拿绿叶做缎被盖一步僧，如四月暖阳。暖意不止是绿缎被，多是盘月亮的气息，月季花一样的气息。一步僧在一片柔软的氲氤中，像一朵游云在烟雨中沉浮。他要这样问她，你是个仙女吧？她就这样回答他，我是人，女人，我还有个名字，叫盘月亮。我没有年龄，十八岁或者二十岁。我记得，芙蓉花开过十八次。更小的时候，是记不住花开的。开头多少年，后来又多少年？我只能从我记得花开时算起。人没有年龄才好呢。一步僧分不清是她在说话，还是自己的念头。是的，一个行走的人也不会有年龄。年龄都散失在走过的那些地方了。在音乐响起，不是梵音，是韶乐。梵音常听，韶乐失声已久。据传，山里石姓人家，叫韶乐，一家人得道升天。一人成神多，封神榜全是。全家成仙，只这山中人家才修成的圆满。修成一心佛，难得全家仙。上天记事的仙官，要这一家人积多大善德，方可为仙家？女：我在这。僧：喏。女：你穿过套鞋吗？套鞋？僧：我穿过芒鞋，桐麻编的。不走长路，我是赤脚。路在平常正是鞋，穿起就走。女：把路当套鞋，太长太大。我给你一双麻布套鞋，护脚，不怕蛇咬。我做给爷爷的，他没舍得穿。爷爷也穿芒鞋，桐麻做的。他天没亮就进山采药。那几天我眼皮一直跳，似有不祥事。我不放心爷爷一个人进山，偷偷跟在后边。太阳偏西，爷爷已采了大半背篓药。有三七，木香，九牛造，半支莲这些。他正要伸手采一朵灵芝，一条五步蛇咬了他一口。爷爷是有药的，他救过几位蛇咬伤的人。爷爷正在用药，又一条五步蛇，窜出来又咬爷爷一口。先前那条五步蛇大概是雌蛇，雌蛇咬人，有雄蛇相伴，它必定要上来帮忙。若雄蛇先咬人，雌蛇一般不管，只是观看。被两条五步蛇咬了，神仙也救不活。我上前去救爷爷，拿柴刀杀蛇，不想让藤缠住，错失爷爷性命。爷爷说：他一生只能救一百个蛇咬伤的人，他是一百零一个，已无救了。爷爷死了，山寨的年轻人全出山外了，他们怕蛇咬。在山外，哪怕天天有蛇咬，他们也不肯回来。山里老人都病死或被蛇咬死，爷爷让我把他丢进一口山塘。然后，那山塘就长成一座大坟。山里只有我和爷爷。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进山的人。僧：你吃什么？女：山里吃的多呢，吃花吃果吃叶，也吃蛇。以前我是不吃蛇的。爷爷讲，我爹娘以前是山外养蛇的，卖蛇，还卖蛇酒。有喝蛇酒的死了一桌人。八个十个。我爹娘自己就吃蛇毒死了。爷爷把我接回山里，让我在家里纺纱织布绣花。教我用花草洗澡洗脸，长大了嫁个有缘份的人。一个你容得下他，他容得你的人。一辈子不吵不闹。这山里的水，这水边的草木，这草木中的烟火，就是容得下的样子。杜鹃叫醒一步僧，身边有一张芭蕉叶。有余温。崖壁上有模糊的字迹。有新燕筑巢。一壁喃喃。乳燕试翅，雌燕觅食。一阵风掀过蕉叶，现一方石如盖。一步僧撬开方石，见一石函，启开，内有一石状似蛤蟆。有钮，腹有金文，阳刻。玉质。见此物，一步僧顿知，此物非凡物。见物不见，为无物。见物有所思，必成是非。得见此物，必是某人所托。见者岂非受托之人？取得玉印，底下又见三条红绳，依顺序，各有一结。一结绳头，一结绳腰，一结绳尾。看似随意。又似有意。或为记事，或为习俗，或为无意附物，或为系印之用。行路日久，不染一尘，添了个念头，脚步见滞重。心有坠铅，负山行走。得玉怀壁，也是这般难堪。有飞瀑。歌声如泻。蓝田日暖玉生烟……百鸟朝凤彩云间……心恋江山，原是玉生烟……打望，是绿衣女子。人倚在一片芭蕉叶后边。真个是此一时彼一时呵。看似恒定的东西，定而未定。每天的日月，他曾似暗中换过。宫内的舞池，那景象，旋转春秋秦汉。总有声乐，自远古而来。纷纷舞步，款款而至。绵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。如此说，宫内歌舞，还是有些质量的。颂圣节目，不必粗制滥造。宫内舞池，演出一次是要换地砖的。这样，旧节目就增新意。于是，龙颜大悦。梨园弟子还在。只是公孙大娘和她的剑已不在。高山流水或者有。……（节选自《天津文学》年第1期）《天津文学》年第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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