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湘西认识了一个姓滕的人。
他说他是贵阳人,身上顶了案子,幸好家中有人上下走动,把事给平下来了。但他觉得在贵阳没法混下去,就出来。向东,走到怀化,又转到这里。这里是凤凰,沈从文先生的故乡。他给我讲,内地的三蛇酒都是假货,真的三蛇酒要用金环蛇、银环蛇和五步蛇配制,而且要活蛇,这样泡出的酒才有效用。
他说:“效用!”
这个词用在这,我觉得很新鲜。
那天,我从吉首赶到凤凰时,天已近七时,黑了,半山一片灯火,漂亮得很。我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,看沱江清清浅浅,无波无纹,细品处,风侵檐瓦,水润柱根的纤细之声也浸漫开来,非常人能够体会。
就觉得在凤凰应有奇遇。
车至宾馆,订下房间,简单洗漱。拎着一瓶酒出来,问三问四,直奔沈先生故居去。天太晚,故居已关了门,宽窄的门洞让人不觉生出感慨。愣愣地站一会,一头折回来,满心思要寻一个小店喝酒。
路那边灯火很亮,灶上的火也红,便直进去。
迎面的就是姓滕的人。
我叫了一个家常豆腐,叫了一个腊肉炒辣子,自启开带来的酒,依一个角落小酌起来。
姓滕的不是老板,是厨师。老板也姓滕,苗族。姓滕的人也姓滕,但是汉族。大约过了四十几分钟,店间的客少了,灶上也不忙了。姓滕的人就过来,先笑了,然后坐在我对面。我也笑笑,随手拿了一个杯,请他呷酒。湘西的人都管喝酒叫呷酒。我这样说了,他复又笑,说:“我是贵阳人,我们喝点酒吧。”
这是一个挺幽默的变化。
这时,老板也过来,大家简单地寒暄,算认识了。
老板指着姓滕的人说:“老哥手艺可好!他在北京饭店干过,他哥哥在北京谋差事,有大本领。老哥去北京饭店干过,干了三年,呷他菜的都是外国人,都竖大拇指!”
我好奇:“你怎么知道?”
老板说:“老哥讲的。”
姓滕的人就说:“在北京饭店好干,客人反而多不挑三拣四,怎样做了就怎样吃,吃起来满是滋味。”
停停又说:“北京饭店这样大的饭店做出的菜还有差?”
自然差不了。
说话间,姓滕的人起身到灶上去一次,不一会儿,又回来,用小碗盛了一点东西给我。一碗底朝天椒上散落着几个奶白色的小蛋蛋。他说:“这是野蜂的卵,在山上采来的,用油炒过,好吃。”
尝一尝,果然不错。
接下来的时间多半听姓滕的人讲他自己。
他说:“他在贵阳开一个八层的大酒楼,见过大钱,他帮过一个东北人,是牡丹江的,到贵阳办货,钱丢了,他让他在自己的酒店白吃白喝住了八天,临走还拿了一千元钱给他,东北人非常感激。”
他连说了三遍。
他说:“你们东北很冷,我去了一次,看那个朋友,本来想找个活干,可太冷了,受不了,回来了。”
我说:“你开八层大酒楼,为什么还要出来做?”
他沉默一会儿说:“犯错误了。”
酒楼是公家的,他经营,后来犯了经济上的错误,被开除了公职。
他说:“我爱交朋友。”
他说,他的钱也多为朋友花了,人生就这么回事嘛。
我细打量他,长脸,眼睛不大,脸膛红红的,一笑牙齿很白,而且十分整齐。他约我第二天中午再来,他烧两个东北菜给我吃,他让我一定来,并约好下午一起去一家腊染厂看看,他认识那里的厂长,当地一个比较有名的画师。
酒罢,我要回去,他坚持送我,送到宾馆,又到总台要了我的登记单看看。
他说:“明天一定来。”
我点头。
一夜无话。第二天早上,我起来散步,远远地见他正和一个服务员说话,我觉得有趣,要过去打招呼,他却匆匆地走掉了。服务员看了我一眼,也匆匆地走掉了,好像他们之间在说一个什么秘密。
我站在那里,想昨日并无醉酒,所言所谈,历历在目,他见了我为何又不打招呼?
多了一个心眼,简单地收拾行囊,悄悄地走到街上去,雇一辆车,装好东西,然后告诉服务员退宿,然后去沈先生故居去,这是不大的一个院子,房子已非常古旧,有一个管理员坐在那里,手边读着先生的《边城》。我花两元钱买了门票,她就把所有锁着的门打开,这院子没有灰尘,但我觉得院子里灰尘很重,脚下的步子轻了,再轻,久久望着先生的手稿,无话,提了包出门,赶自己的行程。
也曾犹豫一下,去不去赴那个约会呢?
唉!算了,先生笔下的湘西人物如此丰富,我怎么知道我面对的这个姓滕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?让车夫把我直接送到客运站,截住一辆中巴,直奔着麻阳去了。
回头望一眼凤凰,这美丽的小城。
回头望一眼凤凰,却见姓滕的人从远处急急地奔客运站,他是要远行,还是来寻人?要是寻人是来寻我吗?车过沱江,一切都远了,但我忘不了姓滕的人,他挺有意思,他使我一想到凤凰就会念起他来。
尽管,我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。
电视访谈视频链接:生花之笔——作家于德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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